井筒俊彦苏菲主义与道家：实相的多重结构
内容提要：本系列文章译自井筒俊彦：《苏菲主义与道家：对核心哲学观念的比较研究》（Sufism and Taoism. A Comparative Study of Key Philosophical Concept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年版，第三章“比较性反思”，页469—493。
作者简介：井筒俊彦，当代日本著名的语言学家和东方哲学家，享有世界声誉的伊斯兰学者。他所倡导的比较哲学方法，立足于各大哲学传统核心概念的对比，在语义分析的基础上着眼于东方哲学内在的“共时性结构”，从而概括出整个东方哲学的思想底蕴和精神特质，《苏菲主义与道家》为其代表作之一。
系列回顾：
井筒俊彦 | 苏菲主义与道家：比较研究方法论
井筒俊彦 | 苏菲主义与道家：神视与玄览
三、实相的多重结构
就历史渊源而言，苏菲主义和道家之间显然没有任何联系。从历史上看，前者可以追溯到闪族一神教的一种特殊形式，而后者——如果我在本研究一开始提出的假设是正确的话——则是远东类型的萨满教之哲学阐述。
非常重要的是，尽管两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历史文化兼具，但它们在哲学层面上却具有相同的基础。首先，它们彼此认同，这是因为它们的哲学思想都建立在一种非常独特的实存概念之上——虽然于细节和次要问题上有所差异，但在根本上是相同的。
他们进一步互相认同的是，在双方看来，哲学的最终起源不是推理存在，而是体验存在。而且，在这种特殊的情形中，“体验”存在所指的并非在普通的感性知觉层面上体验它，而是在超—感性直观的层面（或层次）上体验它。
实存或实相作为超感性层次上的“体验”，显示出它本身的多重结构。人们在这种形而上学的直觉中所观察到的实相所具有的并非单层结构，而由此获得的实相观便与一般人所共有的“现实”观完全不同。极为有趣的是，伊本·阿拉比和庄子一开始就对常识予以猛烈的冲击，断然拒绝承认所谓“现实”的任何真实性，说后者不过是一场梦。伊本·阿拉比引用了这一著名的传统：“所有人都在睡觉，只有当他们死了，他们才会醒来”，他说：“世界是一个幻觉，它没有真实的存在....要知道，你自己就是一种想象。而你所感知到的一切，连同你对自己说的‘这不是我’，也是一种想象。”庄子说：“假设你梦见自己是一只鸟。（在这种状态下）你飞上了天空。假设你梦见自己是一条鱼，你下到池子深处，（当你在梦中经历这一切时，你所经历的就是你的‘现实’）。依此判断，谁也不能确定我们——你和我，是否真的是在以这种方式进行对话——是否只是在做梦的清醒。”因此，我们看到所谓的“现实”一瞬即逝，沦为梦境般的虚幻之物。
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伊本·阿拉比和庄子而言，“万物皆梦”这句话具有非常积极的形而上学意义。这绝不是一种情绪化的声明——比方说，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一个梦，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恍若白驹过隙，凄惨可怜。相反，它是一个明确的本体论声明，承认存在一个更高的本体论层面，在这个层面上，所有的事物都被剥夺了它们看似坚实的本质性边界，它们天然的无定性（amorphousness）由此得以揭示。而吊诡的是，在伊本·阿拉比和庄子看来，这个“梦境”般的实存之层次，远比所谓的“现实”更“现实”。
这种如梦似幻的实存层面，在伊本·阿拉比的本体论体系中，称作“模拟与想象的世界”；而在庄子的本体论体系中，则是混沌。
因此，“一切皆梦”的基本命题并不意味着所谓的“现实”是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个命题的意思不是说物理世界是纯粹的幻觉，而是说我们在感性层面上所体验到的世界并不是一个自足的现实，而是一个象征——āyah（复数：āyāt），或伊本·阿拉比所说的“迹象”（indicator），所用的乃是《古兰经》的术语——模糊而不明确地指向“某个彼岸之物”。而感性的东西，依此解释，乃是绝对者本身的现象性形式。因此，它们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而成为“现实”的。
然而，这又是一个直接的直觉经验问题。在所谓的“现实”背后和之外，隐藏着“现实”的“实相”，而所谓的“现实”显然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幻想以及想象的织物。这个形而上的事实并不清楚，除非那些学会了如何正确地“解释”——就像伊本·阿拉比所说的那样——作为“现实”的许多表现形式和属性的无限变化之人。当伊本·阿拉比断言说：一个人必须“死亡并苏醒”时，这便是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唯一的“实相”（在这一术语的真正意义上）是绝对者在感性的形式中展现它的真实面目，而感性的形式只不过是它自我现示的场所。只有当一个人通过在神中的自我湮灭而死于现世之后，而从现世——那是一种忘我的睡眠——中醒来时，这一点才变得可以理解。庄子同样讲到需要经历一场大觉。“只有当一个人经历了大觉时，才知道‘现实’只是一场大梦。而愚蠢的人却想象自己其实是清醒的……他们的愚昧是多么的根深蒂固，不可救药！”（译者注：参《庄子》齐物论章：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在那些经历过这种精神觉醒的人眼里，所有具有自己的形式和自己的层次之事物都显示了“某个彼岸之物”的在场。而这个“某个彼岸之物”最终乃是伊本·阿拉比的?aqq和老子与庄子的道—绝对者。伊本·阿拉比和道家圣人都把绝对者的自我揭示和演化过程区分为几个程度或阶段。从本体论上讲，这就意味着实存乃是多重的结构。
按照伊本·阿拉比的说法，这些分层乃是：
（1）本质的阶段（绝对的神秘，深邃的黑暗）；
（2）诸神性属性与名称之阶段（神性阶段）；
（3）诸神性行动之阶段（主宰的阶段）；
（4）诸形象与譬喻阶段；
（5）感性世界。
而根据老子的说法：
（1）玄之又玄；
（2）非存在(无物，或无名)；
（3）一；
（4）存在（天地）；
（5）万物。
这两个体系的一致之处在于：（1）他们把第一阶段看成是一种绝对的神秘，也就是说，是一种绝对未知—不可知的东西，超越了一切区别和一切限制，甚至是“不受限制”的限制；（2）他们把剩下的四个阶段看成是这个绝对神秘在其本体论演进过程中所负载的如此多种不同的形式，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一”。这后一点，即统一性问题，将于下一节中得到进一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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